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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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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次天子分兵六路,自然不可能六路同時迎擊,無人駐守,而是錯開時間,分人防守。因為此時是匈奴侵犯的時節,老將大多先駐守在防地,以免給了匈奴可乘之機。

李廣程不識及公孫賀都駐守防地,而年輕一代的將領則先行出擊。

若是都出去迎擊匈奴,結果反而被匈奴把自己家門給捅了,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了。

兵者,保家衛國,首先圖謀護住自己,才是再迎擊敵人。

除去首次各路將領齊聚商討之後,迎擊的一路就由就近的一路將領協助防守,而衛青所出的上谷,距離他最近的一路則是駐守雁門的太守李廣。

衛青其實比李廣知道張次公做了什麽早不了多少。

他們伏擊匈奴成功之後,一路由衛青帶領,奇襲匈奴人的祭天之處龍城;一路則由張次公領著,去襲擊匈奴駐守薄弱的馬場。

匈奴人踩在漢室頭上近百年,連高祖劉邦都是匈奴的手下敗將,呂雉一代開國皇後,都匈奴單於求娶,都自愧年老體衰,不能服侍單於,匈奴人何以不輕視乃至蔑視漢室?

衛青跟張次公在伏擊得手後,立即便去攻打下一個目標,還是匈奴根本沒想過漢室會攻擊的地方。

邊地地域遼闊,衛青跟張次公約定匯合的地方便直接定在了上谷,而非再另行擇定一地。

上谷乃是他們駐守之地,有他們的防守士卒跟屋舍,還有充足的糧草藥材,自是最好的修整之地。

待到張次公帶著千匹戰馬及繳獲的糧草,回到了上谷之時,衛青看著他們一路人的繳獲本極為振奮,待瞧見了他們割下的匈奴人首級之時,竟然不敢相信,張次公這一路,竟然連婦人孩童老者都斬殺了。

婦孺都殺,何以為人?

衛青根本來不及向張次公發難,就被聞訊而來,恰巧巡防到此的李廣瞧見,緊接著便是當眾的責難。

李廣為雁門太守多年,巡視邊防本是他分內的職責所在。待衛青這一路歸來後,上谷雁門屯兵足夠,有將領防守,李廣再從雁門出擊。

可是他萬萬沒想到,張次公一個初次上戰場的黃毛小子,為了戰功,竟然連婦孺都不放過,還把頭顱帶了回來,他幾乎是目眥欲裂地指著張次公,“這個老者足有六旬之年,已經是等死的年紀,你們竟然也斬殺了!這個小童瞧著不過才八九歲,這個年紀的孩子知道什麽,你們就一刀下去?這個婦人身懷有孕!你們自己沒有孩子,沒有婦人,沒有父母嗎?竟然做出此等滅絕人倫之事,妄為人哉!”

“李將軍此言,俺可不認!”張次公當過強盜的人,手下沒有人命,沒有殺過無辜之人,說出去只怕鬼都不信。

他一臉的氣憤,“將軍,你道俺們為啥殺了這些人?因為這些匈奴人,八九歲的孩子,六十歲的老者,有了身孕的婦人,都拿起刀,舉起劍,提起弓,來殺俺們!他們能殺俺們,俺們殺不得他們嗎?”

誰人不知,匈奴人,無論男女老少,個個能騎馬射箭,個個都能打仗,是一個全民皆兵的地方。

他們以往從來沒有真正打進去匈奴人所住的地方,從來不知道面對舉起刀來砍你的小孩子婦人該怎麽做。

但是你發著楞,狠不下心的時候,這些婦人孩子老人已經手起刀落,你的袍澤已經死在傷在他們手上,你立即就會知道該怎麽做。

還擊!

他們是一群豺狼,無論男子女子,無論多大年紀。你跟一群豺狼講道理,講人性,豺狼只會張開大嘴,狠狠向你咬過來。

跟著張次公回來,身上還有傷口還流著血的士卒聞言也義憤填膺。

“將軍,他們再小的孩子也會往我們身上扔石頭,老人也拿著砍刀砍我們。”

“我同村的富貴就是因為看見一個孩子差點被馬踩了,就被那個孩子捅死了。”

“嗚嗚……將軍,我被一個老人家砸破了頭,我會不會死啊……”

“哭什麽哭,多大歲數了!回到上谷了,有醫有藥的,死個屁!”

“為啥他們能殺我們,我們殺不得他們?”

“李將軍,你沒瞧見這些匈奴人有多彪悍,你要我們放過他們,他們會放過我們嗎?”

………

李廣不妨自己本打算當眾給衛青張次公難堪,卻被眾將士詰難,臉色更加黑沈,“你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,拿著這群婦孺的頭顱去表功,你們拿得出手嗎?”

“殺敵表功,天經地義。這些都是匈奴人,都是殺了俺們兄弟的敵人,有啥拿不出手的?李將軍,就算到了陛下面前,俺也是這句話。”張次公一副混不吝的模樣,埂著脖子,活脫脫一坨滾刀肉。

緊皺著眉頭的衛青握緊了拳頭,驀地開口,“李將軍,張次公乃是末將手下裨將,賞罰自有末將管束。他有功,末將為他請功;他有過,末將自當責罰,也領下一份管教不嚴之罪。”

眾口一詞,言之鑿鑿,隨著張次公歸來的眾人身上也多帶著傷口,還有死去士卒的屍身。衛青即便再不忍心對婦孺下殺手,他是張次公他們的主將,張次公一行人若是有罪,衛青即便不知道,也要擔一個禦下不嚴之罪,屆時定然要被連坐。

不知內情的人可不會管你衛青知不知道,有沒有命令張次公斬殺平民婦孺,他們只知道,張次公他們是在衛青治下,他們做的一切事情,衛青都有責任管束。

屠戮這麽多平民之事,在漢室立朝以來,幾乎是駭人聽聞。即便那些是匈奴人,但他們都不曾上過戰場,是婦孺啊。

他們即便攻擊過漢軍,降服他們也就罷了,如何就要斬盡殺絕,不留一絲餘地?

張次公也在一旁叫嚷,“李將軍,但凡你遇見這些拿著刀沖過來的婦孺,你難道也是引頸就戮嗎?”

“你不能降服他們嗎?何至於一定要殺了他們?”

李廣氣得青筋都爆了起來,“匈奴人殘殺擄掠我們的婦人孩子,我們也殺回去,那我們跟那些滅絕人性的匈奴人又有何異?”

“無論如何,該如何處置末將跟張校尉,自有陛下做主”衛青沈聲朝李廣拱手,“如今正是戰時,末將手下的士卒多有傷病,還有後事料理。末將跟張校尉的處置,陛下聖斷。李將軍若有話要說,不妨上書陛下,末將等先告辭了。”

李廣鐵青著臉看著衛青領著一眾人揚長而去,臉色難看得可怕,轉身上馬,領著自己的人便掉頭離開。

他接下來就要從雁門出擊,屆時有了戰功,看這些靠殺老弱婦孺的小兒,拿什麽臉面來硬氣。

比李廣面色好看不到哪裏去的衛青在安頓好傷員內務後,將張次公喚到自己的屋子,拎著張次公的衣服領子就欺身上去,劈頭怒吼,“誰讓你們這麽做的!張次公,你這是要造反!”

漢室立朝七十三年,從來沒有取得過千人以上的戰爭,贏過匈奴的戰績,可是更沒有屠戮平民的先例。

即便那是匈奴的平民,也不是上了戰場的士卒。即便這些老弱婦孺真得舉起了刀,傷了漢軍,那又怎麽樣?

衛青心中的怒氣幾乎要沖破天際,“你知不知道這麽做有什麽後果?朝中那些文臣的嘴皮子能把你們說死!你們家翁主開了涇渭學宮,裏面有些什麽人你不知道嗎?全天下有多少人說仁義,他們光是用嘴,用筆就能把你拍死!”

華夏傳承仁義之道久矣,儒家之所以在春秋戰國能夠成為一時顯學,契合了華夏之傳統,就是人們能夠接受的根源所在。

何謂仁義,仁義禮知,人道具矣,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。

沒有仁義之人,不能稱之為人。

盡管早在春秋時候,就有人說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可是此時國家民族,姓氏都並未那麽清楚明白,諸侯國的人隨時可以去漢室朝廷為官,而被天子推崇的董仲舒還能去諸侯國為國相。

這就是說,華夏大多數人的仁義,是包括所有人,包括匈奴人的。

中原數不清的儒生文人會說,你們毫無仁義之心,不愧為武夫。今日能夠向匈奴婦孺舉起屠刀,明日是否就要向著漢室子民?

這群滿腦子禮義廉恥的書生,從未上過戰場的平民百姓,在沒有見識到匈奴的全民為兵之前,只會相信他們自己看見的,只會秉持他們的仁義之道。

你指望一個自小被灌輸這些仁義的人,去支持理解屠戮婦孺,還不如直接殺了他們來得幹脆。

他們可以一頭撞死在承明殿,也要將張次公,將張次公的主將衛青斬殺。

古往今來,被文官的一張嘴,被書生的一支筆害死的人,多他們一個不多,少他們一個不少。

最令人擔憂的是,陛下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?

陛下究竟是會力排眾議,讚同他們的做法,還是順水推舟,將他們治罪?

想到這裏,衛青紅著眼睛問張次公,“你這麽做,是得了皇後的吩咐?”

張次公討好地笑笑,“將軍,將軍,先把末將放下來。末將都這麽大人了,這樣多不好看啊。”

衛青也知道現在沖著張次公發脾氣,哪怕是殺了他也無濟於事。

事情已經做下,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張次公拖下了水,必然要想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局,方能有後話,故而松開了張次公的衣領,“把事情說清楚。”

張次公的腦子雖然不太好用,但是有一條猶為出眾的優點就是識時務,當下便舔著臉憨笑,“將軍,末將這也是為了自保啊。總不能蠻子來殺俺們了,俺們還不還手。”

衛青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,冷冷地看著他,“如果只有幾個婦孺被殺,此事我還信你一信。可如今,我長了眼睛,你殺了有上千的老弱婦孺,還特意把頭顱割了回來。你還這般說,當我是傻的不成?”

“難怪殿下說,如果將軍問起,便讓我照直說”張次公噎了一下,便毫無芥蒂地繼續道,“殿下在我來之前曾經有言,若是遇上了匈奴平民,雞犬不留。”

雞犬不留?

衛青雙目圓瞪,有一絲寒意從後背直接升到頭頂,在這點著炭盆的屋子裏,竟然比外面的寒冬還要覺得冷。

漢室的這位新皇後,殺伐決斷到讓人畏懼的地步,又不能說她此舉不對。

指望匈奴跟漢室真正和平,除非匈奴人根本在北地活不下去,被迫遷徙。

衛青從來沒想過可以滅族匈奴,事實上,沒有民族是可以被滅族的。匈奴人是殺不盡的,但是可以用絕戶計。

遇見匈奴士卒便殺,遇見平民便殺,遇見雞犬都殺,再加上……

衛青醒悟過來,直楞楞地盯著張次公,“你們……你們還偷了毒,是不是?”

“將軍怎麽知道?”張次公一時沒反應過來,目瞪口呆地看著衛青。

果然是。

比起匈奴會帶給漢室的災難,文錦翁主絕不會介意絕了匈奴的傳承。她恐怕不僅不會下那種見血封喉的劇毒,恐怕會選擇那種悄無聲息,而又能夠斷了匈奴命脈的絕嗣藥。

若是連子嗣都沒有了,匈奴的命脈就沒了,拿什麽去跟漢室繼續打仗?

衛青看著眼前還在吵吵嚷嚷的張次公,微微盍著眼睛,胸口漫過一絲若有似無的苦澀,又摻雜著一陣陣發自心底的喜悅跟敬佩。

張次公,真是跟了個好主子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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